文/袁杰偉
老竹是我兒時的同伴,比我年長六個月。
他的本名叫袁竹中。小時候,我們這些兒時的玩伴,兩個人之間玩得比較好的,就不直呼其名,而是在前面加上一個“老”的前綴,再從姓名中取一個字組成一個稱號,稱為“老某”,就是對方的名字了。除了親兄弟以外,都這么稱呼。甚至有些村里的女孩子也學(xué)著這么叫。
我們村全部姓袁。我們懂事時,村里還沒有出過“五服”,即五代。若按老舍四世同堂的界定,我們一個村是典型的四世同堂。因此也絕不存在什么談婚論嫁,婚外情之類的事情。一個村就是一個大家庭。
既然是一個大家庭,相互之間的稱謂是必須保持基本禮數(shù)的。我是家字輩,竹中是仕字輩,比我晚一輩。他便不管我稱他為什么,他都稱我“杰偉滿”?!皾M”就是叔的意思。
老竹比我大半歲,比我早一年讀書,小學(xué)畢業(yè)就輟學(xué)了。他從小就干農(nóng)活,土里田里山里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。而我的動手能力很差,到山上砍柴,砍得斷柴,但砍了一堆后,捆不起來。要砍兩三根又長又細(xì)的小雜木,打成結(jié)編成一條,才有足夠的長度將一堆柴捆好。我往往是結(jié)打不好,捆一下就松了或斷了?;蛘呙銖?qiáng)捆緊,把禾槍一插進(jìn)去,挑到肩膀上,就松了。禾槍是兩頭尖的一根木棒,兩頭各插一捆柴,當(dāng)作扁擔(dān)挑。之所以叫作禾槍,因為這兩頭尖的木棒,是用來挑禾苗和稻草的。
于是老竹便砍兩根或三根小雜木條,編成結(jié)實的一根,再將柴堆牢牢實實的捆起來。這樣將兩堆捆好,他怕捆得太緊我插不進(jìn)去,還用禾槍幫我插進(jìn)去,再捭起這一頭放到肩膀上,用禾槍的另一端插進(jìn)另一個柴捆,我只要挑上走就行了。由此形成習(xí)慣,我每次跟老竹他們一起上山砍柴,便只管砍,打捆好像就成了他的責(zé)任。
在山上偶爾遇到土鞭土(一種土蛇),我嚇得大叫,如果隔得近,我都會嚇哭。老竹就過來安慰,一邊還揚(yáng)言要將蛇打死。我怕看到蛇的尸體,連忙說不要打,意思是只要蛇跑了就行。老竹說見蛇不打三分罪,一定要打。我再三懇求,老竹才不追著打了。
我挑的柴只是一小擔(dān),大概五十斤。老竹的柴一擔(dān)很大,走在路上只見柴不見人。遇到水田邊的水溝或水圳,我嚇得不敢跨過去。老竹便放下自己的柴擔(dān),幫我先挑過去,再回去挑自己的。
我進(jìn)入初中以后,農(nóng)活就干得少了。高中時,我只干了一個暑假的農(nóng)活,就基本上“脫產(chǎn)”了。只顧追求自己的前途,對生我養(yǎng)我的這塊土地,漸漸疏離。我已儼然不是家里的主人,而是一個客人。開始一個星期回家一次,后來一個月回家一次,到了復(fù)讀時,基本上是一個學(xué)期才回去一次了。這樣,我與老竹的交集也就越來越少。
到了我讀大學(xué)以后,我與老竹之間的差距似乎就大了起來。他整天被曬得黑皮那達(dá),粗衣赤腳。我卻即使夏天在家里,也要像我們小時譏笑過的城里人一樣:襪子套涼鞋!毫不掩飾自己是個“吃國家糧”的,是“天之驕子”。村里幾個讀了高中的人,更是把我和老竹的關(guān)系比作魯迅和閏土的關(guān)系。雖然我還是稱他“老竹”,他也還是稱我“杰偉滿”。
人生海海,我這個曾經(jīng)讓人羨慕的“天之驕子”,慢慢顯出人生輸家的劣勢來。我三十五歲時還是光棍一條,每月拿著那三百來元錢一個月的工資,餓不死也吃不飽。而老竹憑著自己的勤勞和在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做點業(yè)務(wù),賺了錢,自己建了三層的別墅,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,都很聰明可愛,讀書成績不錯。我這個吃“國家糧”的,國家糧也已成為歷史,沒有一點兒優(yōu)勢。即使放到村里,我那點兒工資,也可算是一個貧困戶了。
一晃又是二十多年過去,我終于娶妻生子,在城里購房定居,成為一個正常的完整的人。而我和老竹,也已進(jìn)入晚年,都已年屆花甲。
我不常在家的數(shù)十年時間,雖然有我大哥在家與父母住得不遠(yuǎn),但我父母似乎與老竹交往得更多。特別是父親去世之后,家里要換個燈泡,維修風(fēng)扇,打一擔(dān)谷子,過年要買幾十斤肉,都是老竹在幫著做事。村里都說:“你是伍奶奶的兒子”。伍奶奶是村里人對我媽的稱呼。
三年前,母親以八十五歲高齡仙逝。我們兄弟姐妹在辦理母親的后事時,商量給母親尋找安寢之地,商量了三個方案,都不滿意。正在此時,老竹來了,他說,我那里有一方地,風(fēng)水比較好,樁都打好了的,你們?nèi)タ纯础?/span>
果然是一方風(fēng)水寶地。兩年前,一個嫁出去多年的本村袁姓的后人,想將袁姓老人安葬于此,并說好給老竹十萬元。袁姓后人已將地打好樁,只等老人過世,就抬到這里下葬。但老竹因為聽信一個什么迷信的說法,予以拒絕了。
老竹說:“這方寶地,給伍奶奶安寢,是最好了!”于是定了下來,母親就定終于老竹的這方山地里。
我們都很感動。
老竹自己的老母親也八十有四了。